杨容姬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潘岳的脉搏,皱了皱眉头,斜睇了他一眼。潘岳知道她又在琢磨药方子,顿时口中发苦,讨好地笑了笑。他自知自己笑容的力量,偏偏杨容姬却坚如磐石不为所动,潘岳只好认命地轻叹了一口气。
“睿儿的头发差不多干了,我给你绾起来吧。”杨容姬见潘岳败下阵去,得意地收回目光,将胡乱扭动的司马睿按在自己面前坐好。随后她取出一把桃木梳子,将男孩的头发从头顶正中分开,在两边梳起了垂髫。
“听我舅舅说,老师新写了一首诗,能不能教……教给我念念,我回去也好……好让父王母妃夸夸我。”自从舅舅夏侯湛调回洛阳担任中书侍郎之后,司马睿和潘岳夫妇也越发熟稔起来,再不复当初的拘谨。此刻他虽然头发被杨容姬握在手中,却尽量转过脸,朝潘岳调皮地笑着。
“我也是看了你舅舅写的《周诗》,觉得诗风不仅温文尔雅,还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,所以就东施效颦,写了一首《家风诗》。说起来,第一句恰好符合此刻的情形呢。”潘岳此刻心境已经稍稍平复,慈爱地看着满眼期冀的司马睿,缓缓念道:“绾发绾发,发亦鬓止。日祗日祗,敬亦慎止……”
他每念一句,司马睿就跟着念一句。前一声醇厚温和,后一声清脆开朗,一声一声,渐渐充斥了窄小却温馨的小院,也透过逼仄的砖缝,清清楚楚地传入隔壁偷窥的司马冏耳中。
那一句句绵绵不绝的诵诗声虽然无形,却仿佛一块又一块的铁铅,沉甸甸地压得司马冏透不过气来。终于,年轻的齐王再也坚持不住,缓缓离开窥视的缝隙,腿下一软坐在了地上。
潘岳这样耐心教导的情形,司马冏以前也经历过多次。那时候潘岳和父亲坐在齐王府后花园中的湖心亭中,时而意兴横飞,时而谆谆善诱,引得同样梳着垂髫的自己睁大眼睛使劲听,生怕漏掉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。可是如今,父亲早已作古,齐王府已经成了别人的宅邸,自己也再没有被人抱在怀中的资格,甚至居然需要通过这无法启齿的偷窥手段,才能浮光掠影地窥见潘岳的生活,却再也无法融入其中。
司马冏暗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,克制着不愿让属下看出自己的异样。可是他内心却明明知道自己在嫉妒,嫉妒那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琅琊世子司马睿,嫉妒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撒娇邀宠,嫉妒他居然可以把潘岳称为“老师”——要知道,那个学生的位子原本是属于自己的,那个老师的称呼虽然比不上“檀奴叔叔”亲热,却也应该是属于自己的!
可是,枉费自己还念着往日的旧情,潘岳夫妇却早已将他们的慈爱投射给了别人。想起潘岳看着司马睿时满眼的宠溺,司马冏心中的嫉妒渐渐变成了恨意——对潘岳而言,无论自己还是司马睿,都不过是他膝下无子的替代品,其实在他心中并无差别?亏他还提到了赵氏孤儿的故事,父亲司马攸对他的恩情,难道会比不上赵氏之于程婴杵臼?可对待自己这个孤儿,他不仅不闻不问,甚至为虎作伥讥讽欺凌,对比程婴杵臼,他难道不应该活活愧死吗?
隔壁院落内,一大一小两个读诗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,然而司马冏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了。他缓缓地站起身,神色如常地对董艾等人吩咐了一声,便步履稳健地走出门去。虽然嫉妒和痛苦依然在啃啮着他的内心,但司马冏知道所有的追忆和憧憬都只是梦幻泡影,现实里的自己唯有狠狠咽下喉中的血泪,孤独却又坚定地离开,不该回头多看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