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镜飞青蝶
光元六年的春日来的格外早。
绿妖风尘仆仆查了一年时间终于有结果,向李玉翎禀报。
“当年李玉珥嫁入新罗一共带了两百宫娥,再回来的时候只有不足百人,吾从礼部弄到了当年的宫娥名册,将未带回宫的宫娥全都查了一遍,有路上病死的,有嫁在新罗的,有死在战事里的,奴排查掉所有死于非命的,在一众放回家的宫娥里查到了柳春。”
“如今藏身在江南一个小镇子里,化名辛娘,那里地靠江淮运河,水运发达,百姓生活颇为富庶。七年前柳春在新罗嫁给了一个新罗侍卫,恰好是新罗灭国前半年,侍卫因犯错被李玉珥撵出了皇宫,之后辗转过好几个地方,最终在这个小镇落户,户籍上孩子的年岁同李玉珥当年生的孩子虽相差了一岁,但不管是个头还是认知都比同龄人的孩子要晚一岁,最重要的是,那孩子的脸像极了李玉珥,可以肯定,这个孩子就是李玉珥和新罗王的,为了掩盖他真正的身世办理户籍时特意谎报了出生年月。”
这样看来,李玉珥当初亲手杀了新罗王和孩子这件事,怕是他们夫妻演的一场戏,目的就是让这个真正的孩子躲过一劫。
“公主,要处理吗?”
李玉翎曲着手指在几上点了点:“这个镇子上,藏了多少新罗守卫?”
绿妖回:“没有,除了柳春的丈夫,一个也没有,这名侍卫藏了一身武功,如今和柳春一起经营一家香烛铺子,生活富足,但又恰好不惹眼的那种,看起来是真的想让这孩子过普通人的生活。”
尔虞我诈了一辈子,李玉珥连鬼都不愿意再做皇庭得,最终有这个心愿倒也不奇怪。
李玉翎思忖片刻:“……算了吧,若是这孩子不知自己身世,一辈子做个普通人就不必再添杀戮,若是发现有异动,也不必留祸害。”
“是,”绿妖一口应下,李玉翎听见她顿了一下,又道:“吾这次北下,去看了高烨优的坟冢,上了三炷香。”
恰好是随州的勒书,现在是大唐的国土,高句丽丸都城已经不复存在。
李玉翎眼睛暗了暗,唇瓣珉的紧紧的,笔尖的墨滴在纸上,也不能落下一个字。
她终究欠他很多。
唯一能做的,也就是命人替他收敛尸骨,中元清明有香火可享,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。
“公主--”
傅云奕执了剑进来,“到练剑的时辰了。”
傅云奕还穿着朝服,一手执剑,另一只手里提了点心,油纸包上是映着徽记,是李玉翎极为喜欢的点心铺子,冒着热气,里头的热油映了一点出来,显然是刚下值回来,在路上买的。
绿妖告辞,走到游廊下回头,看见傅云奕拆解着油纸包喂李玉翎吃点心,用帕子给她擦唇角的油渍,目光柔软的像是温润的泉水,他的眼睛里,永远只有李玉翎。
李玉翎自打那一身武功废了,变的特别娇弱,连马球也不太打的动,连太医令都说没办法了,只有傅云奕不放弃,日日定着时辰陪她练剑,如今身子骨倒是比之前硬朗不少,但还是比正常女子娇弱。
这天下,能让驸马这般折腰的,也只有公主了。
她似乎有点明白,李玉翎为何表面上对高烨优,对北边不闻不问,当初也只命她偷偷去给高烨优收敛尸骨,她是真不愿意伤傅云奕一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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厨房,灶膛火柴烧成猩红色,红悠悠的细细火光,灶上袅袅的烟雾在锅上蒸腾,点心的香味融入烟雾中。
灶房本就热,徐娘子还在不停的揉着面团,明日就是李玉翎的生辰了,她如今醉心研究医术,开了这个医局忙的很,儿子儿媳都没怎么照顾到,心里头愧疚,今日打算停诊一天,做出八样点心,明日一早给李玉翎送过去。
忽的听见一声清脆的声,“娘娘--”
似乎是李玉翎的声,徐娘子搁了手里的面团,才到门口,就看见李玉翎,今日下了雨,宫娥在她头顶撑了一支清油青枝伞,天上落下的雨滴聚集着往低洼处流去,她的裙摆和裤腿都已经被打湿。
看见徐娘子的一瞬间,眼里盛满了笑意,轻柔的声:“娘娘--”
看见她腮边一抹面粉,掏出帕子给她擦拭,含笑:“吾一猜您就在这做点心呢。”
虽立了春,这天还冷着,徐娘子赶忙将她往灶膛拉烤火:“这天还寒着,又是这样大的雨势,您怎么就过来了。”
“吾不过来,您怕是又要给自己累的腰酸背痛,”李玉翎撺掇她:“同吾去公主府上住两日,六郎一直念叨您呢。”
自家儿子昨日才来看过她,想来是李玉翎自己来的,徐娘子也不戳破,估摸着锅里的点心好了,问道:“要不要尝尝,锅里的是玉露糕,刚出锅的口感最好。”
李玉翎点头,徐娘子掀开锅盖,奶香混着原始的面粉清香扑面而来。
指尖刚靠近热腾腾的糕点,烫的又缩回来,徐娘子笑,“把双手搁在耳朵上就不烫了。”
李玉翎照做,手指还真不烫了,她想起来,先皇后在世的时候,似乎也是这样教过她。
她咬了一口糕点,是熟悉的奶甜香。
李玉翎一时兴起,无视了傅云奕幽怨的眼神,夜里就吵着要和徐娘子一起睡。
徐娘子亲自养过两个儿子,还没养过一个女孩,给李玉翎拆着鬓发感慨,“怀六郎的时候,吾一直盼着能生个女娘,每天给她梳漂亮的头发,做漂亮的衣服,没想到今日还有实现的一日。”
徐娘子声音柔柔的,手上动作也轻,李玉翎难免想起先皇后,她虽是女儿身,先皇后却是极为疼爱她的。
也是这样给她梳头发,还喜欢和她穿一样的衣服,和她一起晨练舒展打开身体。
在娘娘去世之前,她都被教导要漂漂亮亮的,乖巧贞静,穿漂亮的裙子,只需要美美的就好。
后来,还是娘娘去世之后,傅云深成了她的亲卫长,告诉她,身为女娘,更要自立,自强,不能做一株攀援而生的藤蔓,否则,即便是公主,也只能被人选择。
这一路走来,遇见太多的人和事,她遇见过最深的恶,也有最好的情。
最终,她是幸福的。
有爱,有权利,体面又尊贵。
这一生总体算是圆满。
沐浴洗漱,徐娘子盯着她脖颈上的水晶项链看,李玉翎捡起来问:“娘娘喜欢水晶项链?”
徐娘子有些唏嘘:“这一枚,就是六郎当年给你刻的那一枚吧?”
她忽的就想起来那一年的傅云奕:“吾还记得,那一年,六郎命不久已,有一次从宫里回来,他将自己关在房门里,没日没夜的雕刻,就是这枚水晶。”
“您知道的,他那时候的身子哪里经的起,吾当时对他的任性很生气,后来,他从宫里再回来,一直嗜睡陷入梦里,本就弱的心跳衰的更快,吾那时候才懂,不能同你在一起,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没了意义,他差点……”徐娘子脑子里闪过傅云奕当年的样子,还是心疼又难过,“差点就没了。”
水晶剔透的光穿破皮肉照在心上,心尖的血一趸一趸的冲。
原来当年,他的苦痛远远比自己来的多吗。
想当初,自己为了他的拒绝还生了他好久的气,一直刺他。
想到他当年的身体,当年是抱着怎样的珍惜,亲自一笔一笔雕了这枚项链?